2010年10月9日

【創作】淡淡的,卻很濃 - 下(BL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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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餐後,希旦回到家裡。除了陽光射進的角度有些偏差外,房裡的擺飾都和他離開時一模一樣沒有變動。噢,還有報紙被風吹到體育版,王建民投球的健壯姿態就佔了版面的三分之一,不過希旦覺得還是芬羅因比較壯碩,胸膛也寬敞得可以放心依靠。

  希旦掛好鑰匙,把沒用到的皮包丟回桌上,正好敲到投手逼視前方的銳利眼光。如果現在還是大學,他一定要推薦芬羅因去參加體育校隊。

  他提起桌子上的黑色電話筒,撥了芬羅因的手機。這電話的缺點就是聲音太大,在撥號時絕對要將話筒拿離耳朵五公分,否則會面臨耳聾的精神錯覺。芬羅因看不懂中文說明書;希旦則是懶得看,所以一直沒改掉電話設定。

  「您撥的電話正在使用中,請稍後再──」希旦直接掛掉那千篇一律的女聲,不是第一次猜想這錄音究竟使用幾年了。

  希旦在電話邊等了一會兒,芬羅因便如他的預料回電過來。電子規律的鈴聲還沒響完,他急急撈起話筒湊到耳邊,「喂?」

  「喂?」芬羅因的口氣明顯遲疑。

  「嗨,芬羅因。」希旦連忙換上英文,想著芬羅因聽到國語的困窘表情,忍不住偷偷笑了一下。

  「希旦。」芬羅因似乎鬆了一口氣,彷彿終於弄懂某大問題的樣子,「嗯,有事嗎?」

  「沒什麼,就想問問看你好不好。」希旦伏身坐在地板上。

  「很好,你呢?」

  「一樣……早上我去找那個老鄰居,你知道的那位。」

  「嗯,我了解。」

  「你晚上應該會回來用晚餐吧?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幾點?」

  「大概六點半吧。」

  「幫我買點彰化土產回來,還有那個……你知道的。」他一時想不起來該怎麼稱呼那東西。

  「好。」

  「就這樣?」

  「嗯,再見。」

  「晚點見。」

  希旦掛掉電話,從地上爬起來。褲子和手掌都黏到群聚的灰塵和頭髮,摸起來沙沙的、有許多細微的小顆粒彷彿嵌進肉裡去似的。他輕咒罵幾句,把髒物拍到垃圾桶去。

  沒有作太多思考,希旦便回到臥室。窗簾是拉上的,午後烈陽經過它的阻撓成為溫和舒適的橘黃色光線。這靜謐的暖午使人憶起陳舊而被遺忘的影像,老舊的灰塵味,以及只有灰塵落下的細碎聲響。

  芬羅因和希旦的衣物胡亂披散在衣架上,早上的棉被也沒有折疊整齊,不過他們沒有女人繁瑣的化妝保養品。房間並不算是雜亂,只是頗「生活化」,感覺這樣的景象也是房屋的一部分,如果突然收拾乾淨了,希旦反而會有失落感。

  他扭開電風扇,倒在床上睡了。





  陳舊氣息悄悄消退,換上更沉寂而寧靜的黑夜。月光閃爍著冷冽的皎潔,卻無法穿透窗簾,只得在外頭和蟋蟀不間斷的鳴聲作伴。房門半敞開著,客廳日光燈讓地板投影下四方形的白色塊。希旦被無聲的電視喚醒。

  他的藍色眼珠瞪視著天花板,電視造成淺灰色微微的閃動,不過芬羅因顯然是體諒到他而調整成靜音。

  希旦想不起來自己要做什麼,甚至瞬間忘了自己是誰。腦袋有些沉重,像是一覺醒來就被掏空般。接著,記憶和活力開始注回他有限的腦海中,感覺就像黑白的螢幕緩緩恢復成彩色,或是死氣沉沉的眼球突然恢復生氣。一股氣力注入他的肢體,希旦用力將自己撐起來。

  他走下床,步至客廳。

  芬羅因躺在沙發上睡得正熟,嘴巴微張,眼球不時轉動一下,或許是在作夢吧。幾天前希旦在報紙上看到的一氧化碳中毒是意圖,大概就和芬羅因此刻的模樣差不多。電視螢幕無聲的閃動新流感疫情報導,幾張報紙散亂在桌上。窗戶外頭閃動著夜晚更加猖狂的車燈,以及對面鄰居和女友共進的燭光。

  芬羅因似乎是察覺他人靠近,呻吟著挪動身子,緩緩抬頭看向希旦,眼裡還帶有濃濃的睡意。

  「嗨。」希旦打了個不明所以的招呼。

  「嗨,」芬羅因用手肘撐起上身,關掉電視,揉了揉自己短得不能再短的純黑頭髮,希旦覺得他似乎有點弄不清楚狀況,「現在幾點?」

  希旦抬頭望了眼時鐘,「六點半。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你有幫我買咖啡豆嗎?」

  芬羅因縮了縮,眼睛從希旦身上飄開,「沒有。」

  希旦只是點點頭,不特別失落,甚至在他意料之中。

  「買便當吃好嗎?」

  「好。」芬羅因立刻同意,似乎打定要服從他。

  希旦把芬羅因跨在沙發上的腳推開,凹陷處還沒恢復原狀便坐下來。還帶有芬羅因的高體溫,在一瞬間甚至會以為那絨毛可以自動發熱,摸起來就像溫暖的毛球。如果他們養隻小狗或小貓,觸感大概和這差不多吧。

  芬羅因看著愛人打電話去便當店。他簡潔交代事情後便掛掉電話,往後一靠在與沙發同套的鬆軟枕頭上。

  「今天在家好嗎?」芬羅因爬起來,如同往常般溫和溫柔,手臂越過希旦背部摟著,讓他輕輕靠在自己肩膀上。

  「很好啊,下午都在睡。」希旦說,剛從床上離開還無法擺脫那慵懶感,乾脆靠著厚實的壯碩臂膀,閉眼打睡。

  「嗯。」

  「你今天帶你姐小孩去哪?」

  「台中……新社一帶。」

  「新社莊園?」

  「嗯。」

  「你姐小孩是男的還女的啊?」

    「女的。」

  「如果我們要養小孩,」希旦說著調整位置,右手也不自覺的抱住伴侶。他看著地板,耳朵卻打算全神傾聽話語,「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?」

  芬羅因沒有馬上回答,希旦更沒有感到任何不愉快的氣氛。若不是這議題,芬羅因肯定只是單純的思考──希旦也只會靜靜等待,而非緊張得使心跳聲彷彿放大好幾倍,連氧氣進出身體的觸感都十分明顯。

  許久,「女孩吧。」

  「好啊,那就女孩。」希旦也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說,只是種奇異的感覺,無法言喻的渴望。

  「嗯。」芬羅因低應。





  便當送到時,芬羅因下樓至公寓底部拿。他出門總是那套服裝:短袖T恤和長褲,不管冬天夏天、場合場地都不肯換──除了在家裡總喜愛裸著上身以外。服裝可是他難得不願對希旦妥協的事情之一。

  他們各自看著報紙和書籍,在沉默中將最熟悉的便當口味送進嘴裡。然後依照慣例打破一次寧靜。

  「給你。」芬羅因把滷蛋夾到希旦盒中。

  「那這個幫我吃。」希旦將番茄蛋和紅蘿蔔全部翻給芬羅因。

  然後繼續沉默。

  希旦不懂芬羅因為什麼特別討厭滷蛋;芬羅因大概也不了解希旦曾經吃了番茄食物中毒。說來還是件頂可笑的意外,只因為年幼的他肚子餓而撿起發霉的水果,以為只要吃另一邊就會安然無恙。

  他決定死也不告訴別人這件事。

  希旦將食物一掃而空時,芬羅因還在慢吞吞的咀嚼著。他把閃著油光的空盒丟進垃圾桶,起身走到廚房,筷子丟進洗碗槽裡與早上的碟子作伴──平常應該是中午清洗的,但今天沒有在家用餐便一倂去除了這個固定行程。

  希旦從冰箱拿出二罐沙士,外殼就像血紅般深而閃著光芒,許多冰冷的細碎水珠附著在上面,他的手當然也溼潤了。希旦把其中一罐放在芬羅因面前,自己拿著另一罐在沙發上坐下,不由自主的多摸了摸細滑的深藍色絨毛皮。

  「幫我拿一下那個。」

  「嗯。」芬羅因將他遺忘在桌上的書遞過去。

  許久,芬羅因終於食用完畢,而且不若希旦漏了些米粒和菜梗之類,除了油面和湯汁,別人可能會以為這是從未使用過的盒子。他放開半油墨的紙張,近乎服從的走到水槽,開始清潔碗盤,彷彿希旦在無聲的對他下了什麼命令般,但他仍然是一樣溫順,就像依偎在懷中的柔弱小貓──即使芬羅因一點也不柔弱。

  「等一下去外面散步?」芬羅因的低沉聲音從遠方衝破大水的嘩啦啦,直傳到希旦耳中,迫使他從小說世界中離開。

  「啊?」希旦不大情願的問了聲。

  「等一下去外面散步,好吧。」芬羅因的語氣似乎是肯定句。

  「我是沒意見啦。」希旦微微訝異。芬羅因會如此主動提議可真是不常見,事實上,記憶中希旦是第二次聽到芬羅因說出這樣的話。這幾乎是街上突然出現蝗蟲一樣不可思議,但似乎又不是多無法預料。

  「嗯。」

  「等你洗好碗就出去。」

  「嗯。」





  外頭是一片漆黑的深夜,建築物處於陰影中靜靜站著打瞌睡,並且發出穩定的呼吸,就像芬羅因熟睡時的模樣,就差他們沒法躺臥下來。眼前是整橫排的矮樹,他們從才不知道那是什麼樹種,只了解樹群在夜晚假裝熟睡時互相竊竊私語,談論著晚風給他們帶來的消息。今夜的月特別漆黑,彎月細瘦得幾乎快消逝其中,在灰色雲朵中若隱若現,彷彿隨時都會消失。一旁的閃亮點星反而比月娘還要明亮些,不過單光一顆豆點般的白點仍不足以照明。

  芬羅因困難的摸索著,在缺乏光照的狀況下很難將鑰匙與鎖孔對在一塊兒,花了番功夫才鎖成。空氣中彌漫夜晚和樹叢的味道,那是純樸的香味,不似城市的氣色總是刺鼻擾耳。還沒到炎熱的夏季蟬鳴便不出現,現在只有微涼的蕭蕭風呼和葉子互相拍打的聲響。在這種地方嬰兒和野狗都忙著睡覺,沒時間擾人安寧,偶爾冒出的蟲歌有氣無力,不仔細聽聞還會忽略了。

  「你想走去哪裡?」希旦打量著隔街的微弱路燈,疇地與果藤、稻米等作物受著照耀,因被打擾了安眠而有些暴躁。

  「都可以。」芬羅因將鑰匙塞進長褲口袋,碎步趕上。

  「是你提議的,你決定。」希旦的口吻不容他反駁。

  芬羅因倒是很快作出決定,卻還是同往常溫和,「沿著田走,到那家便利商店再繞路回來。可以嗎?」


  「沒意見。」

  他們移動腳步。

  或許是取代男女之間的唧唧我我,希旦輕輕握住芬羅因的手腕,對方並沒有打算回握,也不反抗。芬羅因不開口,希旦更不想率先發聲。微弱的路燈下繞著些嬌小的白蛾,時飛時停。路旁稻田不甘不願的反射出一絲絲反光,連此都有些薄弱。被燈光照射到之植株們無言的瞪著路人,彷彿被打擾了睡眠是他們的錯。

  他們沉默,不是因為找不到話講,而是沒有話要講。

  「呱。」草叢冷不防傳出蛙鳴,落落幾聲便再度消逝於風中。

  路旁泥土有些潮溼。他們就著路燈走過幾條巷子,還是得經過幾條沒有照明的暗黑地段。路上空無一人,只有輛白色賓士車緩緩駛過,不知往哪裡去。樹夜跟著晚風輕輕搖擺,偶爾幾隻蚊子或蟲兒從身邊飛過。

  步到商圈,除了那唯一的7-11,其餘商家皆拉下鐵門關閉,鐵片死氣沉沉得不容許被打擾。便利商店的大白亮光顯得十分突兀,宛若黑紙中的一塊白點。雖說是商圈,其實不過充滿店家的街道罷了。住在此處的許多人認為這便是最繁榮的樣子,而每次提到城市,芬羅因眼中只出現家鄉倫敦的影子。

  方才那輛白色轎車停在便利商店外面。

  「要進去嗎?」芬羅因柔問。

  「都可以。」

  轎車的主人開了車門下來。那男人平頭下的表情滿臉不悅,嘴裡似乎咀嚼著什麼東西,眼光嚴厲的四處掃射,彷彿在尋找可以供他出氣的物品。

  希旦領著芬羅因經過車子旁。

  「不好意思,」男人上前說道,臉色仍然不大好看,無奈深深刻進他太早出現的皺紋中。

  希旦並不是很想搭理他,礙於禮貌仍然停了下來。

  「請問這個……穗豐農場怎麼走?」

  希旦頗不悅,簡短告訴對方他不知道。觀光客的臉更臭了,煩躁抓著自己的腦袋,只差沒有破口怒吼。

  他們避開男人,隨著自動門的開啟進入便利商店中。冷氣迎面撲上,裡頭簡直就像冬天一樣,才初夏便將冷氣運轉成這樣了。若是撇開外頭的景象,觀光客也跟在他們後面,走到櫃檯前說要買菸。店員頭髮豎著直順的馬尾,化妝得十分亮麗,黑紫色的眼影特別明顯,笑容也是專業又有親和力。

  這裡根本就和鄉村是不同空間。

  芬羅因去挑飲料,希旦則在新書展覽區瀏覽起來。輕小說佔去大部分的書櫃,光書面的顏色就足夠令人眼花撩亂了。男人低聲和店員小姐問路,而她也只是微笑著說不知道。

  男人頹喪的走出去抽菸,店員微笑著向其餘客人打招呼。

  希旦在門口等芬羅因結完帳,又打量了一遍夜晚的街道。唯一店面潔白的燈光讓馬路灰濛濛的,似乎讓它也染上熬夜的習慣。幾隻老鼠從街上跑過,大膽的撲咬玩耍,似乎把馬路都占為己有,又活潑得讓人無法移開視線。

  芬羅因向他走來,遞給希旦一瓶咖啡。那矮小的棕色鋁罐外結了水珠,滾轆轆的依附在上頭,杯身上頭冒出絲絲沁涼的白煙。咖啡罐圓滾滾得閃亮。像是鑽石般晶瑩剔透,又如柔軟的觸感般貼著胸口。

  希旦頗驚訝,他覺得芬羅因給的不只是飲料,還有些別的,更柔和的。

  他臉上沒有特別的表情,完全不為自己的貼心──希旦是這麼認為的──有任何辯白。希旦接過來,胸口悄悄的注入一股暖流。





  走在回家的路上。芬羅因將手裹住希旦的手掌,堅定且結實的握著,彷彿永遠也不會放開。體溫藉由小小的接觸面傳到對方手上,雖然冬神早已遠離台灣,這貼心的溫暖仍然讓他滿足。淡淡的,但是很濃。

  「芬羅因。」希旦喚道,語中帶有的似乎是幸福。

  「嗯?」芬羅因輕握。

  「如果讓你選,你會選擇倫敦還是這裡?」

  「……只要和你,哪裡都可以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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